“還好……隻是想想,過兩年曦姐兒嫁了,再過些年,晨晨也嫁了,她有了弟弟妹妹,也要娶婦,嫁人……最後好像還是剩自己。”宋胭有些悵然,因為做繼母,提前感受到子女終將離去的人生真相。

魏祁看看她,想說還有自己,可要開口,卻又想,就算自己能活到花甲,也算長壽了,而她那時還不到五十呢。

宋胭見他沉默,問他:“你怎麽了嘛,一句話也沒有,你不應該說什麽‘少來夫妻老來伴’,我們兩人一起到白頭嗎?”

魏祁低沉道:“但這隻能是謊言,先帝駕崩時四十多,秦太傅算長壽,走時也就六十二,到我臨終的年齡,你才中年,我注定不能與你為伴。”

“那祖父呢?祖父明年要做七十大壽呢,你七十時,我也快六十了,不都老了嗎?”宋胭問。魏祁沉默,宋胭繼續道:“再說就算是同年同月同日生,也不能保證同年同月同日死,世上的夫妻,除非殉情,總有一個先走一個後走,和年齡也沒關係。”

魏祁道:“那我若先走了,你好好頤養天年,想做什麽就做什麽。”

宋胭趁著夜色,挽起他胳膊:“我不要你先走,你就努努力,活到八十,我就活個六十八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

魏祁笑:“生死薄給你來寫,好麽?”

“我要是寫,那我就給你寫一百歲了,哪能八十?”宋胭說。

魏祁看她月色下的俏皮的臉,不知想起了什麽,忽而一笑。

宋胭問:“你笑什麽?”

他道:“我想起第一次見你。”

宋胭回憶一番:“那是什麽時候?”

問著,她想了起來:“我們好像沒怎麽見過吧,就有一次三嬸生病,我來探望,好像在三嬸屋外見過你一次,也沒說話。”

那個時候她和魏修訂了親,魏祁是未婚夫堂兄,又是東院這邊的,位高權重,她很謹慎在旁邊站著,低著頭沒敢亂看,差不多隻晃了一眼,見了一點他衣服角。

魏祁卻說:“比那次更早,或者我見到你了,你沒見到我。”

“那是什麽時候?”她問。

魏祁道:“就前麵,那棵白色槐花下,你們當時在下麵看人摘槐花。”

宋胭卻還記得:“那我記得,她們說槐花炒雞蛋好吃,我吃了,就一般,但我不記得有見過你。”

“嗯,我從旁邊過去了,沒和你們打招呼。”他說。

“哦……沒有啊……”宋胭不覺有些失落,那一年好像是她才和魏修訂下婚事吧,她似乎才十五的樣子,他也才二十七,她還真想看看他當時的模樣。

魏祁看著遠處那棵落了葉子的槐樹,陷入遙遠的思緒中。

在那之前,母親曾和他提起,給他物色了個姓苗的姑娘,說那姑娘是誰誰誰,怎樣怎樣好,過幾天三嬸過生日,她托三嬸邀人到家中來看看,好的話,就提一提這事。

那時候母親十分掛念他的婚事,這種話說起也不是一次兩次,因為起了再與郭家結親的心思,倒消停了幾日,沒想到卻又說了個什麽苗姑娘。

他沒往心裏去,隻含糊應下,由母親折騰,後來有一日他午後從衙門回來,去宜安院見母親,便見到池塘對岸的那棵白色槐花樹下站著個小姑娘,一邊笑著,一邊和四弟妹一起仰頭看著樹上人摘槐花,那姑娘生得很美,婉約而不呆,嬌美而不妖,他不由看得出神,心想:這便是那苗姑娘?還這麽小呢……但是,如果是這姑娘,倒也還可以。

他不由莞爾,心情有些輕快,等去了宜安院,才知那苗姑娘臉上起疹,沒過來,但今日有人過來了,是五弟剛定下的未婚妻,宋老先生的孫女。

那時他才知自己誤會了,為心中褻瀆自己弟妹而慚愧,於是趕緊將這事拋諸腦後,刻意不再想起,此後幾年,他都差點忘了這事。

誰能知道,那槐花樹下的美貌姑娘竟真做了自己的妻子,替自己生了孩子,兩人攜手在這夜色下共約百年。

或許這便是天意,早一刻或是晚一刻,他們都難以在一起,現在的安排便是最好的。

他突然道:“倒是想起來,我們是不是沒喝過合巹酒,沒行過合髻禮?”

宋胭轉過頭來看他:“做什麽?”

“要不然,我們今晚補上?”他柔聲說。

宋胭原本確實有些遺憾,但他突然這麽鄭重其事說補上,竟讓她有些難為情,老夫老妻的……女兒都要出閣了,突然說要補交杯酒……

她低低笑:“怎麽突然起了這心……”

“這不是,花好月圓,良辰美景嗎?”他說。

宋胭隻是笑,不言語。

回了屋,魏祁果然讓人送來一壺酒,將酒擺在臥房中小幾上,又拿來一隻香囊,宋胭拿了做針線活的剪刀來。

東西擺在麵前,魏祁清點著,問:“好了吧?”

宋胭不由有了幾分羞澀,坐在床頭,低頭道:“大概……好了吧。”

他便倒了兩杯酒,一杯給她,一杯給自己,麵朝她坐著,看著她。

她一抬頭,便見他雙眸帶著幾分認真,帶著幾分情深,認真看著自己,這又讓她不好意思,竟有心悸的感覺,含笑將頭又低下去。

然後他就伸手,將杯子繞過來,宋胭垂著眼,從他胳膊內繞了一圈,將酒喝下。

本是今日宴請的竹葉青,竟喝出了幾分清甜。

酒喝完,她的臉已開始紅了,又是低頭笑。

魏祁拿起剪刀,用手從她鬢角勾起一縷頭發來要剪,她攔道:“別剪這裏,剪了不好梳頭,剪中間。”

說著她自己挑了一縷下來,讓他替她剪下。

然後拆了他發冠,勾下一縷頭發來,替他剪下。

魏祁接了兩人頭發,去用紅線綁,宋胭嫌他笨手笨腳綁不好,自己將頭發和紅繩拿過來綁好,打個結,再將合髻放進了香囊,拉好繩子。

做好這些,抬眼看他,他一笑,將她抱入懷中。

兩人相擁,聽著靜夜,彼此無言。

沒想到這一日,明明兩人已做了三年夫妻,也因為女兒喜宴而累到夜深,卻突然來了興致,折騰了這半天。

可這一刻,卻又覺得胸中滿是欣喜與愛意,好似一生有這一刻足矣,遑論未來數十年,都有身旁這一人相伴。

所謂“宜言飲酒,與子偕老。琴瑟在禦,莫不靜好”,書上的寧靜安穩,似乎便是此時。

——正文完